魯迅在《略談香港》中敘說當時的香港,“帶著書籍的人也困難,因為一不小心,會被指為‘危險檔’的。這‘危險’的界說,我不知其詳??傊挥邢右?,便麻煩了。人先關起來,書去譯成英文,譯好之后,這才審判。而這‘譯成英文’的事先就可怕?!绷硪贿厧麉s大興中國國粹之風,“‘香江’之于國粹,則確是正在大振興而特振興?!?/p>
魯迅用紀實而帶著冷幽默的筆觸,寫到主張振興中國國粹的竟來自當時的港督,“在報上見過一篇‘金制軍’的關于國粹的演說,用的是廣東話,看起來頗費力;又以為這‘金制軍’是前清遺老,遺老的議論是千篇一律的,便不去理會它了?,F(xiàn)在……才知道這‘金制軍’原來就是‘港督’金文泰,大英國人也。大驚失色,趕緊跳起來去翻舊報。運氣,在六月二十八日這張《循環(huán)日報》上尋到了。因為這是中國國粹不可不振興的鐵證,也是將來‘中國國學振興史’的貴重史料,所以毫不刪節(jié)……”
先生不無諷刺地感慨,光緒末年部分主張“反清復明”的中國留學生用的口號“懷舊之蓄念,發(fā)思古之幽情,光祖宗之玄靈,振大漢之天聲”,“竟變成在香港大學保存國粹,而使‘中外感情,自然更加濃浹’的標語了。我實在想不到這四句‘集《文選》句’,竟也會被外國人所引用。”“這樣的感慨,在現(xiàn)今的中國,發(fā)起來是可以發(fā)不完的?!?/p>
先生話鋒一跳,在文末以“有趣的事做收梢,算是‘余興’。”
“港報上頗多特別的廣告,而這一個最奇。我第一天看《循環(huán)日報》,便在第一版上看見的了,此后每天必見,我每見必要想一想,而直到今天終于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:
香港城馀蕙賣文人和旅店馀蕙屏聯(lián)榜幅發(fā)售
香港對聯(lián) 香港七律香港七絕 青山七律
荻海對聯(lián) 荻海七絕花地七絕 花地七律
日本七絕 圣經(jīng)五絕英皇七絕 英太子詩
戲子七絕 廣昌對聯(lián)……
人和旅店主人謹啟
小店在香港上環(huán)海傍門牌一百一十八號
七月十一日,于廣州東堤?!?/p>
先生含而不露,只記不議。我讀到先生這段文字,笑得捧腹。不知當年香港售文之人所撰“日本七絕”“圣經(jīng)五絕英皇七絕”寫成啥樣。
《述香港恭祝圣誕》一文與此有異文同趣之妙?!翱追蜃邮フQ,香港恭祝,向稱極盛。今年圣誕,尤為熱鬧,文人雅士,則在陶園雅集,即席揮毫,表示國粹。各學校皆行祝圣禮,往往歡迎各界參觀,夜間或演新劇,或演電影,以助圣興。夜通宵先演《六國大封相》及《風流皇后》新劇。查《風流皇后》一劇,情節(jié)新奇,結(jié)構巧妙。惟此劇非演通宵,不能結(jié)局,故是晚經(jīng)港政府給發(fā)數(shù)特別執(zhí)照。演至通宵?!A日沽票處在荷李活道中華書院孔圣會辦事所?!?/p>
“皇后戲院之《假面新娘》雖出鄰邦,然觀其廣告云:‘孔子有言,〖始吾于人也,聽其言而信其行,今吾于人也,聽其言而觀其行,于予與改是。〗請君今日來看《假面新娘》以證孔子之言,然后知圣人一言而為天下法,所以不愧稱為萬世師表也。……曾聞至圣之微言,崇正辟邪,幸有大英之德政。愛國劬古之士,當亦必額手遙慶,恨不得受一廛而為氓也。專此布達,即頌輯祺。
圣誕后一日,華約瑟謹啟?!薄?/p>
這段文字,也是令人忍俊不禁。香港慶??鬃诱Q辰,恭祝者有“華約瑟”;節(jié)目有異國戲劇《風流皇后》《假面新娘》,并以此“證孔子之言”;有將孔子“崇正辟邪”之微言,嫁接到“幸有大英之德政”。哈哈!先生所見入木,對當年社會和文化的荒誕,洞察至微。
《再談香港》寫于離開中山大學去上海途中的船上,“經(jīng)過我所視為‘畏途’的香港,算起來九月二十八日是第三回”。此次行程,遭遇上船“查關”,把魯迅的行李搞得亂七八糟。先生在憤怒中感慨“香港雖只一島,卻活畫著中國許多地方現(xiàn)在和將來的小照。”
魯迅筆下的香港,篇幅寥寥,卻如顯微切片,顯影出近代中國在文化、政治、社會層面所遭遇的創(chuàng)傷。他寫下的,不僅是后人思考香港歷史的珍貴文獻,更成為叩問香港未來的一個對照和索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