愛回憶過去,也許是人變老的一個標志。當愉景灣的太陽懶洋洋地照在我的身上,剛睡醒的我,卻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揣著面包躲進九龍公園的中午。那時,我在一家公司當倉管員,那是我到香港后找的第一份工作。每日中午為了省錢,總是買一塊面包,一盒維他奶,怕被同事笑話,而躲在公園里吃午餐。公園里的榕樹,氣根垂落成簾,滿園的樹蔭蔽去暑熱。我坐在樹下的石櫈上,就著維他奶吞嚥面包的姿勢,竟與童年蹲在田埂邊啃生地瓜的模樣如出一轍。
剛到香港時,聽、說粵語是融入社會的必修課。我從書局街舊書攤上覓得半價的《粵語百日通》,反復聽著磁帶學粵語。我記得兒子剛到香港上小學時,因為不會粵語,中午去餐廳買午餐只會說一句粵語的“咖喱雞”。為此,他吃了兩個月的“咖喱雞”,直至學會粵語。好在半年之后,粵語我已經能夠聽得七八成,說個三四成,夾帶著普通話,在日常生活中也能夠應付一下了。我記得,一個從內地到港生活的企業(yè)家曾對我說過,講粵語最重要的要有自信,講不好沒關系,只要你敢于表達,都是中國人,加上點普通話,溝通是沒有問題的。果不其然,三十年后的今天,雖然我的粵語還只能算是說得了六七成,但我卻早已深深地融入香港社會,成為了地道的港人。
英語也是香港社交的基本語言。來港時,在大學學過的幾個英語單詞,也大部分還給了老師。結果,竟在日常生活中嘗到了苦頭。搬到中環(huán)之后,有天一位內地朋友來訪,便邀他一起登太平山。上太平山是有纜車可坐的,但朋友想游覽山景,于是我們選擇拄杖登山。從家里一路向上,石階上苔痕斑駁,濕潤地泛著青色。越往上走,雖然越來越累,但空氣卻愈來愈清新,一幢幢高樓被踩到腳下,頗有一番李白的“眾鳥高飛盡,孤云獨去閒”的味道。
到了山頂,我們找了家法國餐廳Delifrance坐下,我與朋友各點了一杯拿鐵咖啡,外加一份法國漢堡。侍者將飲品與食物端上來后,順便給我們每人擺上一個調料盒,上面放了三個調料包,包上寫的都是英文。我與朋友都是“英文盲”,估摸著那個調料包是“糖”,就撕開倒入咖啡。接著一喝,一股胡椒味沖鼻而來,原來這包是胡椒粉。朋友也是如法炮制,結果兩人面面相覷,看著兩杯“胡椒咖啡”發(fā)愣?;厝ゲ榱俗值洌胖捞窃谟⑽睦锝小皊ugar”,這句英文從此就被牢牢記住了。
在香港的生活,真是“有歡喜,難免亦常有淚”。但是,經過奮斗,總算是歡笑多于唏噓。你才會逐步體驗到什么叫“獅子山精神”。經過數年打拼,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,也搬到了中環(huán)居住。生活好了,周日有時也會請朋友到家小聚,有時一起去爬山。為此,妻子報名參加“日本菜”、“插花”的培訓班學習。有一天,有朋友夫婦到家作客,妻子正好想露一手日本菜讓他們品嘗一下。
我們早晨起來,就上超市,買了各種食材。買了大蝦、香菇、茄子、南瓜、胡蘿卜,還有魚生等,我們就動手制作天婦羅。據老師說,天婦羅的妙處全在于油溫。炸舞茸時油鍋要響三聲,初如細雨打芭蕉,末了是雪落枯枝的靜。炸出來的天婦羅,麵衣薄如蟬衣,咬下去酥脆聲驚破寂靜。當然,我們制作的天婦羅達不到那么高的要求,但起碼是沒有炸焦了,看上去也是金黃酥脆的。
當朋友夫婦抵達后,在一輪茶敘之后,日式午餐登臺了:味噌湯、三文魚片、海膽手卷、天婦羅、各式壽司、炸靚魚、烤和牛片、牛肉拉面、日式沙拉等,一道接著一道。朋友的太太高興地說,你們的日本菜做得太好吃,就是量太多,吃得太飽了。其實,日本菜的精髓是,制作精美小巧,吃個七分飽。看來,我們的日本菜,只是形似還達不到神似,總是帶著濃濃的“中國特色”。
春雨澆濕了愉景灣的滿山花樹,我住的大宅窗臺上的龜背竹正舒展開翠綠的新葉。昨夜整理舊物,從鐵皮餅干盒里找出一張略有發(fā)黃的照片。其中那張一家合照中的孩子,如今他已西裝革履穿梭于中環(huán)的寫字樓,還有了兩個漂亮的孫女?;仡櫷?,那些被歲月揉搓的舊事,終將在某個茶余飯后,化作宣紙上暈開的墨痕。原來所有的找尋,都是為了在記憶的褶皺里,觸摸到生命中最初的溫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