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這一代人也都老了,于是常想到我的前一代人,想了解當(dāng)他們老了,他們在想些什么,做些什么,尤其是那些令人緬懷的作家、翻譯家,他們是怎樣度過晚年的。近來讀有關(guān)他們的一些回憶錄、傳記,覺得我這一代“新老人”應(yīng)該步武前賢,在生命的最后歲月,像他們一樣過得豁達(dá)、踏實而悠然。
顯然,老一代人熟記孔夫子的自我評價:“發(fā)憤忘食,樂以忘憂,不知老之將至?!北M管上了年紀(jì),七八十歲了,八九十歲了,可他們不知老之已至,“鬢華雖改心無改”,心態(tài)仍如年輕人一樣年輕。
樓適夷撰文話老年,題目《自得其樂》,一開始就說:“我這個人行年八十有七,可謂老矣,不幸本性難移,常自覺還像十七八歲的小伙子?!焙髞硭畹骄攀鶜q。
季羨林八十歲述懷,說是自己從來沒有想到能活到八十歲,“然而又一點沒有八十歲的感覺”。他樂觀地相期于米,也即八十八歲,后來活到九十八歲。
蕭乾作《八十自省》,說是“一晃兒竟然成為一個八旬老人了”,“可精神上,我并沒有老邁感”,“總想趁著還有一口氣,再寫點兒什么”。后來他活到八十九歲。
碧野老了,但他說:“碧野不老”。他認(rèn)為,在肉體上,人會衰老,生命有限,“但在精神上,永遠(yuǎn)保持一顆年輕的心,青春不老?!彼畹骄攀q。
即使年齡老了,可他們的自我感覺都沒有老,精神上都沒有衰頹,也就不感嘆人生苦短,不害怕死亡(蘇軾:“霜菊晚愈好,生死何足道”),也就樂以忘憂,如古人一樣“至今八十如四十”,雖“髮已千莖白”,但“心猶一寸丹”。
既然快樂無憂,也就能像年輕時一樣發(fā)憤忘食,只要手還能握筆,就是到了耄耋之年也勤奮工作,筆耕不輟,而勤奮可使腦力不衰,延年益壽,文思泉涌,著作等身。
柯靈曾在牢里面壁三年,喪失許多寫作時間,“回看血淚相和流”,但還是釋懷忘憂。他說:“事如春夢了無痕,過去的陰影并沒有破壞我們暮年的怡靜心境”,于是堅持造詣極高的散文創(chuàng)作,決心撰寫長篇歷史小說《上海一百年》,完成第一部《十里洋場》,九十一歲與世長辭。
蕭乾發(fā)誓“跑好人生這最后一圈”,晚年憑著孜孜不倦的努力寫了七八十萬字散文、隨筆,趕譯出易卜生的戲劇《培爾.金特》,八十歲開始與夫人文潔若一起翻譯喬伊斯的長篇小說《尤利西斯》,歷時四年完成,并為這部“天書”詳加注釋。
歷盡滄桑人未老,馬識途繼《夜譚十記》之后,九十五歲動筆寫《夜譚續(xù)記》,一百零六歲出版,用四川話講四川故事,以雅入俗,大俗大雅,終于講完故事,以一百零九歲高齡告別人世,留給我們的座右銘是:“何畏風(fēng)波生墨海,敢驅(qū)雷霆上毫顛。”
當(dāng)他們老了,他們又思考些什么呢?對風(fēng)雨人生路的回顧?對最后歲月的遐想?
八旬老翁王西彥感到自己的步履有些蹣蹣跚跚,原是馴服的筆也不那么聽使喚了,他知道,乾啞的嗓音唱不出動人的歌,冬天的收割不會有其他季節(jié)的豐盛,但即使這樣,“我也還是要奮力投入眼前這場責(zé)任和生命的競走。只要我顫抖的手還能會揮動鐘槌,我就要堅守在自己的鐘樓上,繼續(xù)敲出暮色中的鐘聲。”
至于老人們?nèi)绾伪=○B(yǎng)生、頤養(yǎng)天年,馬識途的《長壽三字訣》作了面面俱到又簡明扼要的概括:“不言老,要服老;多達(dá)觀,少煩惱;勤用腦,多思考;能知足,品自高;勿孤僻,有至交;常吃素,七分飽;戒煙癖,酒飲少;多運動,散步好;知天命,樂逍遙;此為謂,壽之道?!?/p>
老一代人老了,走了,讓我們新一代老人,沿著他們的路,走好,在夕陽中走得溫馨又從容。